老辈人天天吃的猪油,但现在我们炒菜为何很少用了?

老家在恩施,鄂西南大山深处,这里周围的农村在过去的很多年一直贫穷困苦。童年的记忆中,家家户户都有一盆漆树油,这是一种用漆树的籽榨出来的植物油。很多人知道大漆是刷家具的,知道漆树有毒。却不知漆树籽可以榨油吃,漆树籽像萝卜籽,扁圆扁圆的,含油丰富。它是一蓬蓬结在树上的,用弯月刀打下来,再用石磨(后面用钢磨)打碎,然后一起背到对面山上的榨油厂,就会榨出油来。黑黄黑黄的漆油,凝结成蜡烛一样的敦厚块,从盆里倒出,放在簸箕里。漆油的表面还有一些不匀称的泡泡气孔,也是黑黄黑黄的,看着就有点粗糙。漆油凝固很快,常温下就能凝固得十分坚硬,人们总是用铲子或者刀背敲下来一块,滑入锅中煮菜或者做油炒饭。

 

极度穷困的人会想办法打山茶果榨茶油。我三叔刚刚成家那会儿,家里没猪油,没菜油,没漆油,就和三婶在山上一背背摘山茶果过来。山茶果要变成山茶油过程极为繁复,要先把外面的肉质皮放烂,然后得到板栗一样的果实,再把果实剁碎,山茶的果实很硬,虎口都能震坏,刀要砍缺几次。剁碎的山茶果实经过蒸熟、晒干,爬上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送到对面山上的榨油厂,好几百斤山茶,就得几十斤茶油。他们吃这个油,度到有菜油或者猪油的日子。

 

吃油的规格,在农户里一般是这样逐步升级的:

 

平常吃漆油或者少量菜油;家里人多的时候(农忙时期家庭一起吃饭的时候),吃菜油➕猪油;来客人了吃猪油。

 

植物油是穷困时期逼不得已的选择,它的弊端非常明显,橄榄油棕榈油我不清楚,没吃过,单说菜油,漆油,和茶树油。

 

这几种油有一个通病,就是不润肠胃。

 

我们那里有一个形容词——糙人。是形容粮食吃在胃里不柔软油润,胃磨着难受。吃植物油很容易出现糙人的症状,肚子里磨着难受,没有油水就一阵阵嗳气,嗝酸水出来。有的地方也说烧心。那时候干活,人们在地里经常有对话就是:一相(很久)没吃猪油了,糙死人了,这活路干不动了。糙人会形成一种慢性胃病,所以植物油吃太多的人家,往往都有几个胃病患者,我的一些爷爷辈,叔叔辈,有人就是这样得了胃癌的。

 

漆油我前面提到过,只是不详细,作为漆树的籽榨出来的油,它本身就有一定的毒性,很多体质易过敏的人是不能吃的,吃了身体会起疹子。不过这种油最大的问题,跟茶油一样,是吃多了会引起便秘,老百姓对便秘有一个形象的概括:结毒。

 

吃多了漆油和茶油,便秘拉不出来,喝再多水都没有用,肚子里像是沉了一坨毒锅巴一样,这就叫结毒。

 

解决结毒最好的办法就是喝热猪油,喝了热猪油,肠胃一润,立马通便。但要是有猪油喝,谁愿意吃这玩意?所以通常情况是用第二种方法——用筷子撬。

 

我爷爷就因为吃多了漆油便秘,差点胀死,后来婆婆天天用筷子给他撬,好不容易才全部撬了出来。但这次便秘造成了很大的后遗症,爷爷胃和肠子都不好,吃东西不消化,一身肉都瘦完了,后来几十年他都再也没有壮实过。

 

况且漆油凝固得很快,要一直烧着,锅里滚开趁热吃。但一旦吃完,满嘴满肠胃的漆油凝固,有一种被蜡封住的直观感受,极不舒服。

 

茶油不会出现这种凝固的情况,然而就像前文我写到的,吃到茶油过程过于繁复,且山茶果出油率太低,付出的劳动成本实在太大。

 

靠着植物油勉强度日,指望猪油“强身健体”,这场景在1997年以前,是一个常态。

 

那时候杂交白猪还没有引入,人们食用的是本地黑猪。黑猪个头小,产肉率不高。因为人力,地力的不足,大多数家庭的年猪都控制在两到三头,再多,就喂不好了。这是因为在彼时的农村,喂猪也是一个很费东西的活。

 

在饲料没有出现以前,农村喂猪需要猪草,需要粮食。猪草有田里路边的草,也有晒干的萝卜菜。粮食嘛,主要是玉米麸子,小洋芋子子。春秋两季,喂嫩猪草,人们常常背着大筐,在各个路边打猪草,资源有限,猪的消耗很多,打猪草经常出现“侵犯领地”的矛盾,引发打架,为了一筐猪草,乡里乡亲闹得头破血流。秋冬两季吃干草,就是我说的晒干的萝卜菜,但是萝卜菜人也要吃,有时候根本不够,于是也会掺和着给猪喂一些树叶,常见的是一种被婆婆称作“黄瓜香”的树叶,这种树叶毛毛呼呼的,却有一种类似黄瓜的气味,能哄着猪吃下去。

 

喂过猪的都知道,猪也是挑剔的,爱吃玉米,鲜草,不爱吃土豆和干草,所以喂的粮食越差的时候,就要给它喂得越精细,切得细细的,用大锅煮得耙耙的,猪吃了才长肉,才长油。像我小时候喂的猪,猪脊背瘦得跟鱼背一样,那基本上得不到油吃。我还记得很清楚,这头猪杀了次年六七月青黄不接,我爸回来了,在市集给我买了两斤罕见的化猪油,白花花的如同奶油膏,放在我家黄黄的猪油罐里,我把油凑在鼻子闻了又闻,我用它炒了油炒饭,盛在碗里觉得不够,又舀了一勺冷油拌在饭里,看它半化不化的样子,觉得神奇又诱人。

 

在那个年代,农村过年杀猪期间,人们惊叹的称赞都给了那些养出来大猪的人,说:天呐某某家杀三头猪,个个三指厚的膘,破肚子的时候那个油花花都在往地上流呢。或者类似:他屋里明年油都吃不完。

 

但其实,也没多少,更不会出现“吃不完”的情况。一头黑猪的上限就在一百八到两百之间,很少能有突破两百斤的。油水十分有限。

 

我们通常所说的猪油,婆婆分为水油和板油两种,水油就是猪的那一层薄薄的膜状油,又叫猪网油,鸡冠油,这油含油少,所以叫水油。在很多地区,是用来做点心的好食材。真正的猪油,也是我们实际说的猪油,就是猪板油,那是贴在肋排之上的一层脂肪,肥厚匀称。撕油的时候,婆婆总是眉开眼笑,因为在她看来,这可是宝贝,是全家赖以生存的。

 

雪白的猪板油被撒上盐,裹在棕垫子上,一圈圈裹紧,捆绑以后,悬挂在火炕上,我们说的火炕,就是烧地火(没有炉子,随便堆柴烧,随时可移动的火)上方可以熏得到的地方。让火熏一熏,不会变质。

 

这板油大多会在六七月青黄不接,以及八九月上山下苦力的时候吃。因为没有冰箱,不敢炼化,一则炼化了容易腐败,再就是,炼化了也不经吃。

 

农历三四月长虫之际,即便是熏好的猪板油,也会长出来一种很短很小黑黑的毛毛虫,在棕垫子上干掉死掉。我们吃油时,剥开棕垫,能看到这些黑点点,但没关系,刮干净就好了。雪白的猪油,经过烟熏火燎和盐的腌渍,变成硫磺一样的颜色,但切成一块一块的,在锅里化成咸香的油,和着油渣,炒上秋茄子,土豆片滋味浓厚得很。最常见的,是用这油下面条,汪汪的一锅油汤,佐了辣椒面,煮入我们称作热菜的嫩菜苗,那菜苗翠绿透油,咸郁荤烫,揪住了食欲。面条也是润润的,麦香和油香交融,在碗里挑着滋滋然动,滋滋然响。汤汤水水的一碗下肚,过瘾得很。

 

这就是知乎上很多人未曾一见的吃油的经历。

 

我们上小学以及刚刚上初中那一年,都是自己在学校蒸饭的,孩子们从学校的锅炉把饭盒取出来,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箱子里拿出自己的油罐,挖一勺猪油,拌进饭里。那年月穷,就一小瓶油,要吃一个星期。

 

上学的孩子,正是长身体的年纪,消耗贼大,吃饭贼猛,多么穷的家庭,除非是走投无路,不会给孩子备菜油。

 

很多人以为往常天天吃猪油,其实这是一个错误的印象,老一辈人是很少吃猪油的,因为猪油珍贵。你们去看美食家蔡澜,他推崇猪油,因为他小时候吃猪油就是享受了。过去大家庭人多地少,猪更少,能天天吃猪油,那得是多么殷实的人家?

 

大家不妨去了解一下,涉及到猪油的,在过去都是上等货,苏杭的精致点心,大多都是要用猪油。它们的退出,并不是商家营销的不健康和腻人那么简单,最核心的原因是猪油和糖不再那么珍贵,城市经济的发展,特别是杂交猪和饲料的流行,解决了用油的困难。

 

不过,对于猪肉猪油的“厌恶”其实只是一小部分现代式精致人的一种情绪,普通大众还是仍然爱的。

 

最典型的就工地,我爸生前在湖北山东各个地方的工地生活,我有时候去见他,他们同伙的天南地北的打工人,说到老板的抠搜,第一句就是猪油都舍不得放一坨,天天搞些批色拉油,人都没精神了。深有一点“嘴巴里淡出鸟来”的意味。我爸在山东打工,因为食堂没有猪油吃,心里慌,于是自己开火,去菜市场买了许多的肥肉,炼了满满两桶猪油,天天下面条,吃得满楼飘香,馋哭了一楼贵州、四川的众多工友。这些人也效仿我爸,纷纷涌入菜市场去买肥肉炼油,光油渣都吃好“一相”(很长时间的意思)。据说那些菜市场山东的老乡们一说起他们就是:这些苟 日的吃油好凶。

 

说起来好笑,有一年过年,我爸千里迢迢回来,路上遭了贼,在火车站,他的装着各种劳动工具的包被偷了,里面还有些衣服啥的。但他唯有两桶油硬生生从山东带回了老家。他很得意的给婆婆邀功,你看这油白花花的,全是我自己炼出来的。

 

无独有偶,我婆婆临终前,留给我和叔叔们的“遗产”里,就有四桶油,他嘱咐我,把油分给他们,别放坏了。

 

老家有一个牛人,叫冯大佬,因个头大得这个昵称,真名我不知道。他是我爸的师父的老爸,我爸的师父年轻时候很穷,家里吃不上肉。后来发迹了,在山东买了好几套房子。这是后话。冯大佬生前最爱的就是喝猪油,他活了九十四岁,要走之前的头一天晚上,让他儿媳妇也就是我爸的师母热了一小锅猪油,喝完就在睡梦中无疾而终。

 

所以你们看,苦日子的老百姓,自始至终,哪怕到最后一口气,那猪油是少不了的。

 

据我所知,中国农村的许多人,实现猪肉猪油自由也就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。过去我们被迫吃的不养人的漆油,现在都已经成了天价养生油了。物质生活的丰富,带来生活观念的转变,但我想说这说到底只是因为资源的供需不再像以前那样矛盾了,而并不是猪油不好。

 

我爷爷父辈他们,一生没有什么肥胖,很多人高寿,像那个喝油的活了九十四岁,这种人比比皆是,也没有人说他是因为喝猪油长寿的呀。

 

就我的感受而言,丑化猪油,应该是最近几年的事情,说猪油不健康,易发胖,腻人之类。各种营销,让猪油的风评江河日下,以至于现在的很多人总觉得吃猪油是多么错误的一种行为。所以,写这篇文章之时,我想起“礼失求诸野”这句话。其实不光礼失求诸野,人需要见识开阔、对社会的认识全面,都需要求诸野,中国有近六亿农村人口,把小城镇加上去,估计得挨边八九亿,这些人分布在祖国的各个边远地区,既见证了穷转富的过程,也见证了真正的生活需求,真正的生活标准。他们几乎没有渠道表达,但如果你们可以从他们的视线里去看一些东西,吃猪油,也许是另外一番景象了。

 

我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候,仔细看了一圈,大多数知友的分析都基于他们不怎么吃猪油,或者本来做饭经验就少。这种回答略微有那么一点点想当然。

 

事实上,从来没有一种油是绝对健康的。猪油一直有其不可替代性。而现代人的亚健康问题,细究起来,并不是因为猪油吃多了,美国很多肥胖的人,吃的最多的是植物油炸出来的油炸食品,这难道是猪油的锅吗?

 

烧烤致癌刷的油基本上是菜油或者香油,这是猪油不健康嘛。

 

把人类自身的言行问题归罪给油的种类,这显然不合理,也有点推诿。

 

写到最后,想起来孔子的“束脩”之礼,想起来“家”字中间的那个“豕”。几千年以来,中华民族就是一个从精神和物质上对猪充满热爱的民族,红山文化有举世瞩目的玉猪龙,十二生肖里猪是压轴的,大多数农村酒席最重要的一道菜是扣肉压轴的。喂猪吃猪赞美猪从来不是丢人的一件事,为啥到了我们这一代,猪肉就那么丑陋呢?也许并不是猪肉的问题,是有些人的心出现了问题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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